葉石濤的台灣文學作家之路
2008/12/17 17:39:24 瀏覽1181|回應14|推薦161
 

葉石濤的台灣文學作家之路

「自己像是一隻吃夢維生的夢獸,白天努力工作賺取麵包,晚上則持續地吃夢維生並吐夢為文。」在戒嚴時代,頂著「叛亂犯」的身份,葉石濤完成了《台灣文學史綱》,這,實在需要過人的勇氣與使命感。


文‧圖/邱麗文

夢想,可以讓人們的生活變得很不一樣;變得可以苦中作樂、變得可以將「吃苦當成吃補」、變得不管在任何絕望的時刻都充滿著希望。曾經,台灣因為多重文化的洗禮,展現出獨一無二的文化面貌,並在常民的食衣住行及思考中,成就獨特的台灣文化。可惜,連續橫生的外來政權,加上強迫改變的行為、思考習慣,讓處在「動輒改朝換代」的台灣島子民,變得惶惶不可終日,甚至連面對自身的文化都缺乏自信。

葉石濤,是橫跨日據時期與戰後世代的重要作家,在小說創作、文學評論、文學史建構與文學翻譯方面均卓有成就。可是,生在這個政治動亂的時代,他卻無法享有作家「與世無爭」的生活,不但創作路走來充滿傷痕,還深感「作家是受到天譴的工作」。


浸淫在文學浩瀚中的「文藝青年」



1925年出生於台南府城的葉石濤,由於是地主之子、世家子弟,所以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;經常帶著滿滿荷包的零用錢到處買書,浸淫在文學的浩瀚與夢想中,成為典型的「文藝青年」。「記得小時候帶出門買書的錢,往往是普通人家一個月的生活費,父母也從來不管制我買書的錢,總是我要多少、就給多少。」可是,隨著「耕者有其田」的政策在台施行,讓他成為沒有土地可以繼承的地主之子,家道也逐漸中落。「雖然家中的榮景不在,父母仍然讓我隨心所欲地閱讀任何喜歡的課外讀物。」

由於成長於日據時期,讓葉石濤有許多機會接觸日本文學,本著強烈的求知欲與好奇心,加上興趣的廣泛無邊無際,他不但讀遍了日本文學史上最主要的著作,還將閱讀的觸角伸向法國文學、舊俄文學、美英文學,以及弱小國家的民族文學,於是對整個世界文學的主潮流有了系統性的清晰概念。「十六歲,我發表了第一篇日文小說《征台譚》,從此對創作有了信心。」除了文學,葉石濤也迷戀考古學的神秘與人類學的無邊文化,並立志要成為「考古人類學家」,總喜歡隨著日籍老師到處挖掘先民遺跡,同時每週都進行田野調查。

可是,葉石濤並沒有真正踏上考古人類學的人生。台南二中畢業後,他本來計畫直接到日本就讀考古人類學,不料船出了基隆港就被美軍潛艇擊中,讓他與一群同學泡在水裡半天才被救起。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「意外」,讓葉石濤打消了到日本求學的念頭,於是決定專心投入文學的創作,並在很短的時間就在文壇綻露頭角,還受邀到台北擔任「文藝台灣社」的助理編輯;那年,他只有十八歲。


「左派思想」,引動了後半生的苦難


在西川滿的有心培養下,葉石濤在「文藝台灣社」不但可以有計畫地閱讀各國文學,還學習到生活的品味及吃東西的藝術。「每個月,西川滿都會帶我到餐廳吃西餐,一來犒賞我的辛勞、一來教我種種的西餐禮節。」由於西川滿特別喜歡描寫台灣的異國情趣,「這樣將台灣文學視為日本文學一支的態度,讓我覺得厭惡至極,於是就決定離開雜誌社,回故鄉台南當小學老師,隨後徵召入伍直到戰爭結束。」

雖然與西川滿的文學態度不同,葉石濤卻從恩師身上體會到,「作家要認真生活、刻苦過日,要孜孜不倦地寫到死;而且,奉獻和獻身是作家的唯一報酬。」雖然他察覺自己對於台灣文學的信仰,與恩師西川滿根本背道而馳,卻仍然認同恩師的生活態度,並將這樣的「作家精神」,視為日後生活奉行不渝的信念。

當台灣重新回到「祖國」的懷抱,對葉石濤的文學夢來說,就像是「喝醉了一般,感覺飄飄然、非常快樂。」為了可以更自由地創作,他開始努力學習中文,希望可以用自己的文字寫出自己國家的心聲。可是,他萬萬沒有想到,自己狂熱且單純的文學態度,竟為他帶來扭轉一生的大浩劫,成為「白色恐怖」下的受害者。「50年代的白色恐怖,對台灣前進的知識份子而言,是史無前例的一場大浩劫,至今歷史從來沒有還給這些人公道。」提及曾經的牢獄生涯,葉石濤雖然已經不以為意,卻仍揮不去心頭的陰霾,語調流露出深深的無奈與不甘。

1951年,二十六歲的葉石濤因「檢肅匪諜條例」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,理由是「知情不報」;而所謂的「情」,就是他所讀的幾本「匪共」刊物。「從小,我就看遍了馬克思的書,怎知讀了幾本毛澤東的書就被捕入獄,整整關了三年才因減刑而獲釋。」葉石濤生來就有悲天憫人的個性,加上讀遍了世界各地的知名小說,讓他深感「左派思想」是所有小說創作的最好素材,於是特別喜歡研究底層生活的各種樣貌,不料卻為他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苦難。


扛起台灣文學的十字架,復出文壇



自小到大,葉石濤都過著「公子哥兒」的生活,雖然他不時悲憫著常民的生活疾苦,筆下仍然充滿著浪漫的情懷,文風既感性又唯美。出獄後,這位一向無所畏懼且無憂無慮的文藝青年,不但要面對親友視為「瘟神」的眼光,還無法順利找到符合志趣的工作,甚至還要被迫遠離家鄉,到陌生的城市獨立生活……。


「出獄後,我經過好久才進入自來水公司當臨時工,每天不斷倒茶、掃地、跑郵局,感覺自己的身心隨時都在被人糟蹋著……。」漸漸,葉石濤筆下的浪漫主義,逐漸被生活耗蝕成寫實主義,讓他決心「重組戰後台灣知識份子的受難史」,並開始投入資料的尋覓與整理。

今年已七十六歲的「葉老」,說起當年的故事仍然生動傳神,不但中氣十足,連手勢、表情都宛如當年的場景重現,感覺他就像是個天生的小說家,隨時都能帶動人們的想像空間,讓一些原本單調、無奇的敘述,突然湧現了生動的活力,讓聽者可以開啟想像的閘門,進入跳脫時空的場域,與他描述的情節合而為一。

三年的牢獄與接下來漫漫無期的「白色恐怖」戒嚴,並沒有改變葉石濤對文學的熱情,卻徹底改造了他的思想體系及文學品味。在壓抑且缺乏民主、自由的社會氛圍中,他仍然持續閱讀與寫作,並決心扛起台灣文學的十字架,與台灣文學共度最低迷、晦暗的時光。

四十歲,葉石濤就像脫胎換骨的新生命,重新復出文壇。經過了連年的生活磨難,與心性煎熬,他不再是當年養尊處優的文藝青年、不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浪漫小說家,復出後的葉石濤,不但花費了數倍於小說創作的心力,以強壯的口氣及旺盛的企圖心,致力於文學評論與台灣文學史的建構,還完成了奠基文學史家地位的《台灣文學史綱》。「中斷近十五年的創作,讓我重新思考自己的文學態度,也讓我建立了根深柢固的台灣意識,直到十二年後《台灣文學史綱》完成,我才又繼續寫最愛的小說。」


內容詳盡的《台灣文學史綱》



自嘲自己是「早上生的」,所以注定了一生的「勞碌命」。為了記錄從40年代到80年代的台灣文學,葉石濤每天白天工作,晚上則「加班」寫作,陸續將「台灣鄉土文學」的脈絡爬梳成具有史觀性的內容,並分類為「40年代的流淚撒種、歡呼收割」、「50年代挫折與頹廢的理想主義」、「60年代的無根與放逐」、「70年代的鄉土乎?人性乎?」、「80年代的自由、寬容與多元化……。」葉石濤深信,「如果沒有根深柢固的台灣意識,鄉土文學就會成為流亡文學,所以完成《台灣文學史綱》,就等於是對「台灣鄉土文學」研究論述的紮實回應。」


回想埋首寫《台灣文學史綱》的日子,葉石濤覺得自己像是「一隻吃夢維生的夢獸,白天努力工作賺取麵包,晚上則持續地吃夢維生並吐夢為文。」在戒嚴時代,頂著「叛亂犯」的身份,寫下這本為台灣文學立傳的著作,是相當需要勇氣的,相信只要是生在那個年代的台灣人,無一不佩服他這股鋌而走險的信念與用心。

身為台灣作家,葉石濤始終堅持「台灣的鄉土文學應該以『台灣人的生活背景』為中心,否則只是某種外國文學罷了。」對他來說,創作的題材可以非常自由,但作品一定要禁得起時代的檢驗,這是他最重視且始終無法拋棄的社會責任,也是他認定的「作家的良心」。


一部活的台灣文學史



基於多年來的努力與耕耘,葉石濤已完成無可計數的台灣文學評論文章,不但為台灣文學奠定了紮實的根基,也見證了他一路與土地共存共榮的心情。這些年來,葉老陸續獲得了「巫永福評論獎」、「中國時報文化貢獻獎」、「台美人文科學獎」、真理大學「台灣文學牛津獎」、成功大學「榮譽文學博士」、「行政院文化獎」及「國家文藝獎」等等的肯定,並受邀到成功大學的台灣文學研究所授課,面對遲來的成就與榮譽,早已看淡塵世浮華的他並沒有特別的喜悅,只略略地感歎「造化弄人」,並自嘲選擇當一個台灣文學的作家,是「遭天譴」的。

如今的葉石濤,仍然每天坐在小小的書桌前,繼續他的作家生涯,並與太太相伴相依。維持創作超過六十年,他體認最深的心情是,「台灣的作家都像野草,只能任其自生自滅」,語意中帶著難掩的滄桑與疼惜。投入小說創作、文學評論、文學史建構與文學翻譯,葉石濤無論在族群、性別、階級等議題上,都有獨到的思考與見解,加上他視文學為第一生命的信念,更讓他的作品成為大時代中良心的見證。誠如他所言,「我一向相信文學是地上之鹽,雖然微不足道卻是身體健康所不可或缺的。」

在高雄勝利路的二樓書房,孕育著葉石濤四十多年的文學夢,回首他的文學經歷,就等於是一部活的台灣文學史。他的遭遇不是大時代中的特例,而是典型,他所面對的痛苦與磨難,就等同於台灣人民生活的縮影。如今,當葉石濤走過飄搖的文學創作路,嘗盡了台灣人民的生活百態,更讓他無悔於「選擇成為作家」的職志,雖然他不斷自嘲「自己傻瓜的一生」,卻仍能從他慧黠的眼神中,感受到他始終不曾後悔的堅定。雖然一路引領後生晚輩奮力前行的葉老,對台灣文學的未來,仍有難掩的悲觀與憂心,卻仍然願意繼續扮演推動者的角色,畢竟一生顛沛流離的走來,只是更強化了他內在的骨氣與自尊、自信,就像其他曾經遭逢生命磨難的台灣人。(2001,源雜誌)



後記:(2008,十二月)


這幾年,陸續接觸一些備受敬重的前輩作家,發現他們都過著精神豐足卻生活清苦的日子;但,他們似乎都不太抱怨自己的日子苦,而是焦慮著土地與人民的安危。這樣充滿使命感的特質,深深地打動了我,也讓我身處於物慾橫流的八卦媒體時代,有了心靈追隨的目標與典範,不再感到寂寞。

2001年,採訪了書寫《台灣文學史綱》的葉石濤,2002年,接觸了書寫《中國人史綱》的柏楊;這兩位,都是飽經苦難卻始終在文壇認真耕耘的前輩,都是人權的鬥士,都是關懷底層文化且富有使命感的文化良心。與兩人相處,都聽不到議論時事的過激情緒,只有感受到化悲憤為書寫的生命韌性,還有寬厚的處世態度。

今年四月29日,柏老走了;十二月11日,葉老也走了。在此,對他們獻上無盡的祝福~。面對兩位書寫史綱的文壇前輩接連過世,讓曾經與他們互動過的我,感到今年過得格外冷寂。今天的新聞播出,2008年最具代表性的字是「亂」。我想,之所以會「亂」,就是關懷底層文化且富有使命感的文化良心太少、太少了。


圖文:
採訪結束後,葉老堅持要買麵包讓我帶走,濃濃的人情味,飄散在麵包香裡,進了口、入了心,久久難忘!


 
( 在地生活高雄 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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