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革小說40年 中國文學不能承受的重

2006-06-06 20:44 |迴響:0|點閱:4258

 

中國文學不能承受的重

文革小說40年

李奭學(中研院中國文哲所副研究員)

 


1966年文革初始,紅衛兵揮舞著「小紅書」在北京城內遊行。(本報資料照片)

 西元1966年,中共建國已近20年,從經濟到文化,全國早已如火如荼展開大躍進。奈何天不從人願,民粹主義式的揠苗助長,反而使得大躍進變成大後退。同年2月,江青及其手下在林彪授意和毛澤東首肯下,發表了一份工作會談的紀要,準備拔除文藝界的思想毒草。就文學而言,這份紀要主張剷除凡屬「古」和「洋」的成分,共和國裡只允許工農兵文學。好幾個月後,毛澤東復挾紀要的內容,在鞏固自己權力的前提下,發動文化大革命。這場運動鋪天蓋地席捲而來,所到之處摧枯拉朽,中國慘遭亙古未有的浩劫。

 在海峽此岸,蔣介石遠眺文革烽火遼原,疾如律令展開中華文化復興運動。毛蔣本是天罡和地煞,政治世仇人所共知。如今背道而行,文革在台灣當然變成中共首要的滔天大罪。文革期間,我在報上看到紅衛兵鬧翻天,珠江漂下來一具具的屍體,或者某名作家受整後已入鬼域的傳聞。我們則每天努力背孔孟,對抗對岸的批孔揚秦。對文革稍稍有點文學性的認識,還是後來看了化名「凌耿」者的《天讎》。這本書根本是傳記體的小說,跨越的時間雖只有文革開頭的兩年,但牛鬼蛇神加上紅衛兵的串聯與武鬥,扣人心弦的程度絕不輸金庸。後來聽說書中紅衛兵的食宿和國府的文宣不合,所以書給查禁了。自此文革小說罕見,直待陳若曦的《尹縣長》出版,我們方才再見。

文革夢魘終告,傷痕小說興起

 《天讎》刊行於1972年,是文革小說的地下派,檯面上另有茹志鵑、劉心武與浩然等極少數的作家猶在創作中。除了浩然外,這些社會主義寫實派的小說家想來都難敵當時革命京劇的力量,雖然他們的天職同樣也在歌頌英雄及黨的各條戰線。這段期間公開發表的長篇小說不下百來部,但話說回來,當中恐怕沒有一部會比靳凡的《公開情書》或趙振開(北島)的《波動》等地下抄本閱讀率高,也沒有一本抵得上後者的才氣或對抗當權的勇氣。1976年底,文革的夢魘終告結束,社會主義寫實不得不讓位給改革開放後的各種西方小說流派。

 儘管如此,首先興起的仍屬紀錄十年浩劫的小說。80年代初,盧新華的短篇〈傷痕〉一炮而紅,以此為名的文類與小說乃不脛而走,紛紛在回憶中控訴文革,連劉心武和茹志鵑都「反正歸來」,各以〈班主任〉與〈剪輯錯的故事〉寫四人幫的流毒和禍害。〈傷痕〉的寫作有其自主性,但此時奉中共中央之命而寫的傷痕小說也有之,目的在文過飾非,把罪行推給四人幫。話說回來,此時另行崛起的尋根與現代主義小說就不同。50年代成名而後復出的王蒙、張賢亮、汪曾祺與劉賓雁等人,都以啟蒙者的身分發聲,借小說反省文革,甚至展開某種意義上的「中華文化復興運動」,力拒「為政治服務」的昔日樣板。當代中國各式小說裡,文革變成了必備的經驗與批判的內容。

從現代派到技巧實驗

 文革小說史上的「現代派」,顧名思義必曾受到西方的影響。80年代崛起的知青小說家係此派中人的斲輪老手,阿城的《棋王‧樹王‧孩子王》乃早期「登台」的佳作之一。不過在現代派尚未擴大為先鋒小說之前,「自傳」儼然也已變成小說的標準情節了。90年代初,流亡海外的高行健又出版了《靈山》,雖然未曾「直面」文革,卻在世紀末誘發他直指文革的鉅著《一個人的聖經》。高行健的新著夾雜自傳與意識流,雙雙又形成他機杼獨出的語言流,把文革時期痛遭髮妻出賣的往事虛構得迴腸盪氣。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,他得來不冤枉。

 90年代中期到21世紀的今天,文革小說的氛圍再非從前。高行健領軍建構的巨變,我以為最重要的是技巧的實驗。至於看待文革的角度,小說家也逐漸由沉重轉為喜感較顯的諧謔。王安憶的《兒女英雄傳》為後者打了前仗,至於近年來台灣出版的余華《兄弟》、池莉的《懷念聲名狼籍的日子》、戴思杰的《巴爾扎克與小裁縫》、閻連科的《為人民服務》與王剛的《英格力士》等,更是文革小說轉型的後現代碑記。

由沉重控訴轉向喜感諧謔

 《兄弟》上下兩冊係余華繼《許三觀賣血記》後的「巨」著,間隔十載才完成。先前血腥的黑色幽默,余華在新作中已略加調整,筆下劉鎮的兄弟雖非血肉至親,但時而情義相挺,時而亦見鬩牆之爭,在複雜的男女關係中把人性恩怨相循的一面寫得絲絲入扣,諷意連連。文革的劫難仍然是上冊的序曲,余華的黑色搞怪猶可一見,下冊則由後文革時代的無知與浮躁總結之。至於池莉,則仍一本女性作家的堅持,讓一位70年代疲膩了城市的少女插戶農村,把知青運動就當夏令營過,更在「聲名狼籍的日子」裡顛乾倒坤而長成。文革小說慣見的英雄,池莉踢到一旁去,反化之為人人側目的負面英雌。余華這回可是工筆細寫,池莉則難忘女性的主體,文革反倒變成小說的陪襯。

 


2001年北京居民身著紅衛兵服,全家在毛澤東肖像前留影。(本報資料照片)

 「陪襯」不算壞,真正戲謔文革的乃戴思杰和閻連科。戴思杰用法文書寫,處女作《巴爾扎克與小裁縫》甫在歐洲出版就佳評如潮。城市出身的一對知青好友在山區插隊落戶,他們用傅雷中譯的巴爾扎克挑動了山區裡人稱「小裁縫」的一位純純美少女。巴爾扎克發揮言情的影響力,小裁縫初經人事了。再加上傅雷曲巧的譯筆,小裁縫也長大了,知道美麗乃女人的至寶,於是毅然離家前往城市尋找新生。文革讓巴爾扎克淹沒--不,應該說是讓福婁拜吞噬--了,因為小裁縫的成長乃倩書作媒使然,是《包法利夫人》喜劇性的文革翻版。

文革小說也能以喜劇收場

 戴思杰以牧歌般的語言,解構了整肅抄家等過往的敘事模式。閻連科的手法更稱一絕,我看《為人民服務》才是對文革小說最大的顛覆。閻連科刻畫的對象亦非紅衛兵,而是某貴為解放軍師長的一家人。在南征北討的歲月中,師長因中彈而致性無能。奈何他堅持成家,如今第二任的夫人年方二十八,面對性事上的窘境,她比小裁縫或《兄弟》裡的林紅膽大多了,時常拿著毛主席「為人民服務」的令牌強要家中的炊事兵為她來段「性服務」。第一人稱敘述者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,不時還跳出來對文革中的這對查泰萊夫人和她的情人品評一番,壓根兒忘了部隊外驚天動地的世變。閻連科無意將「為夫人服務」寫成文革另類的迫害:浩劫過去,師長夫人拋家棄子,果然像查泰萊夫人和她的情人私奔而去。小說中少了紅衛兵與整肅,卻把發動文革的毛主席或代表他的各類圖騰狠狠挖苦了一番。

 文革對中國人乃不可承受的重,但文革小說居然也可以用喜劇收場,而且把當道揶揄得滑稽突梯,令人笑淚俱忘,而這恐非當初傷痕與尋根小說家始料能及了。從《天讎》到閻連科剛在台灣面世的《為人民服務》,歷史一幌就是40年。不論中國或台灣,兩岸的草莓族想來早已渾然不解什麼叫文革或中華文化復興運動。是時代使然還是作家歷久必變有以致之?這個問題可能得再等上一陣子才能通解。但是,只要歷史猶存,我想文革小說仍然變化可期,眼前還有一大段路要走。夢魘十年,文革畢竟是中國前所未見的生命與文化浩劫。

*原載2006年5月28日【開卷】周報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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